2016-12-29 陳杰
2014年7月,陳杰辭去《新京報》攝影部主編一職,回到一線做攝影記者。此后兩年,他的行程達到30多萬公里,做了大量重大環(huán)境問題的報道。
「 大家都要誠實地面對現(xiàn)實的困境,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,這樣才能夠共同地推動這個社會的進步。」我叫陳杰,是《新京報》的首席記者。先來說一下這張照片。 2004, 河南上蔡, 艾滋病村「 當時我想拍一張盧廣鏡頭下的那種悲慘的艾滋病的孩子」這個女孩九歲,叫吳素敏,她的父母親因為賣血染上艾滋病死去了,她也攜帶了艾滋病毒,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。她的家是什么樣的呢?土夯的房子,一半倒掉了,房子里面有一張床,上面堆著亂七八糟非常臟的衣服。孩子就靠一些親戚給她施舍點食物活著。我拍完這張照片就走了,后來這個報道也發(fā)出來了,這張照片也得了很多獎。大概在幾個月之后,有一天,同行的文字記者跟我講,她說這個聲音像貓一樣的小女孩去世了。當時我的心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。實際上在當時那種情況下,我完全可以以我個人的力量來改變這個孩子的命運,比如說我找人資助她,讓她有吃的、讓她有住的等等。但我選擇了走開,我的鏡頭是非常冰冷地走開的。到目前為止,這個孩子的眼睛一直在直視著我,一直在詰問著我。她讓我從一個懦弱的攝影師、新聞工作者,變成一個堅韌的新聞工作者;從一個沒有尊嚴的新聞工作者,變成真正有尊嚴的新聞工作者。在當記者之前,我在部隊當了五年兵。當年在部隊的時候我是兵王,所謂兵王就是各項技能最出色的,千里挑一的,大家看到我立的二等功、三等功、優(yōu)秀士兵,榮譽很多。后來我還是選擇到地方去,做我夢想的記者。2003年《新京報》在北京創(chuàng)刊,我就從地方到北京應聘。當時面試我的是現(xiàn)任的總編王躍春。她十幾秒鐘就把我精心準備的剪貼本和獲獎證書翻完了,瞄了我一眼,說“你就這些?”我當時非常的絕望,覺得自己沒戲了。她又問我還會什么,我咬咬牙說:“我身體好。”我說我一個小時能做1800個仰臥起坐,練過格斗,曾經(jīng)抓過小偷、斗過劫匪,幫助警察抓過嫌疑人——到現(xiàn)在還是這樣,前前后后有十幾個這樣的例子。當時她聽了以后說:“哦。”然后我就收拾剪貼本,非常絕望地離開了報社,買了張火車票就離開了北京。車到石家莊的時候,社辦的一個女孩給我打電話,她說王總讓你來辦入職手續(xù)。就這樣,我成了《新京報》的一名攝影記者。多年以后,王躍春在一次聚會的時候跟我講,她說為什么當年選擇讓陳杰進入《新京報》呢?她就看中了我的身體好。她說《新京報》創(chuàng)刊的時候,在北京肯定很艱難,需要一個敢打敢拼的人來打開局面。王躍春選擇是對的。為什么?因為從2003年我進入《新京報》之后,到2004年、2005年,國內(nèi)發(fā)生的空難、海難、礦難等等一系列重大的事件,我總是最快速度出現(xiàn)在第一現(xiàn)場,是拿到獨家新聞最多的記者。2005年7月份的時候,視覺部主編跟我說:“陳杰,我太累了。”他帶了70多個人的團隊。他說你幫我管理攝影部,當視覺部的副主編,分管20多個攝影記者。我當時一聽:這么快就當官了,其實我覺得挺開心的,而且待遇也好。后來我從副主編到主編大概經(jīng)歷了九年吧,這九年里面我生活得并不快樂。因為我漸漸離開了一線那種激情澎湃的時光。在這個九年過程中,我不斷地給自己戴上枷鎖,患得患失,內(nèi)心懦弱,很多東西覺得被掏空了。大家知道,記者一定要在一線,長期在一線歷練的時候,他才有自信。中國媒體有一個怪現(xiàn)象:一般的記者,比如說這些大學生畢業(yè)以后,你在報社里面干得很好,兩三年就可能當個副主編,有一些可能到其他的工作崗位或者是當主編等等。這樣的話就出現(xiàn)了一線記者斷層的現(xiàn)象:很多優(yōu)秀的記者到管理層之后,一線就缺乏優(yōu)秀的記者,一般都是新來的大學生到前線跑。所以在2014年7月份的時候,我選擇了離開主編的崗位,回歸到一線做攝影記者。迄今為止,在兩年的時間里,我的行程達到30多萬公里。幾乎把國內(nèi)走了兩遍,很多省市走了很多遍。
我離開管理崗位所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騰格里沙漠污染的報道。騰格里沙漠是在寧夏、內(nèi)蒙古和甘肅三省交界的地方。騰格里沙漠地下富含第三紀殘留水,下面的水都是通的,非常珍貴,而且它的植被也是非常豐富的。在沙漠交界的地方,這三個省在比學趕超地建工業(yè)園區(qū)。這些工業(yè)園把污染的水直接排放到沙漠里,不做任何的處理,不僅污染了地下水,也威脅著8公里之外的黃河。而且這些工廠大量地抽地下水之后,會造成地下水下降,對本來脆弱的生態(tài)造成了巨大的危害。環(huán)境污染事件是路人皆知的,環(huán)保、司法、媒體都知道。但是因為它背后巨大的利益鏈,沒有人能撼動。在2014年8月30號的時候,我決定要觸碰一下這個禁區(qū)。我徒步從騰格里沙漠腹地進入到這個地方。我平時經(jīng)常跑一萬米,成績到現(xiàn)在還非常好,40分鐘多一點,所以我的體能非常好。盡管沙漠到這個地方只有三公里,但當時這三公里我其實是跑的。因為天快黑了,如果黑下來我就拍不了照片了。我是等所有的管理人員撤走的時候往里去的,為了趕這個時間拼命跑,渾身上下都濕透了。后來央視播的我的那個視頻,全部都是我的喘氣聲。這幾公里跑得比我平時跑一萬米還要累。9月6號,《新京報》用兩個版把這個事實呈現(xiàn)出來。寧夏迅速做出了反應,關停了企業(yè),對企業(yè)負責人和環(huán)保局進行了追責。內(nèi)蒙古恰恰相反,他們找了一些中央或地方媒體,做了一個顛倒黑白的報道。同時通過我們的上級主管部門,對《新京報》施壓,對我個人施壓。在這種雙方角力的過程中,我再次跟中科院的專家、“綠發(fā)會”的律師一起到騰格里沙漠進一步取證。我要做最壞的打算,跟他們法庭上來對峙。在博弈的過程中,國務院對這個事情做出了批示,專門成立了調(diào)查組進入內(nèi)蒙古、寧夏和甘肅,對整個騰格里沙漠進行普查。出了40多項的整改意見。習近平總書記對這個事件先后做了三次批示。因為這個事件,內(nèi)蒙古、寧夏和甘肅一共有100多名官員被問責,有幾十名官員,包括高職廳級官員被免職。這些污染的所有的區(qū)域都按照環(huán)保部的要求進行了徹底的整改。
在去年的時候,騰格里沙漠的污染環(huán)境問題摘牌,也就是說它的治理是徹底地完成了。過去這些區(qū)域都是進行了基建,然后將要進行更擴大化的工業(yè)園區(qū)的建設。現(xiàn)在整個騰格里沙漠除了少部分通過治理以后繼續(xù)生產(chǎn)之外,其他都已經(jīng)停止了。整個騰格里沙漠恢復了它較好的一個狀態(tài)。騰格里沙漠的報道也在法律界、環(huán)保界,包括NGO圈里面產(chǎn)生了巨大影響,我的朋友圈迅速擴大,線索蜂擁而至。此后我又做了十幾篇重大環(huán)境污染的報道。
實際上,中國的環(huán)境問題不僅是企業(yè)污染監(jiān)管乏力,還有制度設計的問題。現(xiàn)在的這種粗放的發(fā)展方式和低評價標準,就是罪魁禍首。當然這里面有更多的權力的尋租。環(huán)保部門既是裁判員又是運動員,環(huán)評機構的存在是一個利益的勾連。所以說治標要治本,在制度設計上首先要標本兼治。我也會關注一些其他地區(qū)的污染問題,比如臺灣和日本,因為他們所走的路徑是跟中國大陸相似的,過去也是以污染為發(fā)展的一個基本的方法,后來才慢慢治理,現(xiàn)在還無法治理好。2011年的時候,我在日本大地震的第二天進入日本,在那個地方待了十五天,發(fā)回了一系列海嘯之后的慘狀的報道。我更重要的關注到它的次生災害,也就是大地震之后福島第一核電站被沖擊后帶來的次生災害。在福島方圓四十公里的無人區(qū),就是我獨家進入的這個地方。當時的(輻射物質(zhì))濃度大概是四百到一千倍,我在這個地方停留了短暫的時間被勸回來了,然后做了這一篇報道。離開日本之后,其實我一直惦記著這個核危機到底能不能解決。去年,也就是(地震發(fā)生)將近五年的時候,我通過NHK的幫忙重返這個地方。現(xiàn)在有六千人在這個地方進行核電站后期的救援。但是很多還是無法從現(xiàn)有的科技上解決,它的污染依然存在。過去五年,這里一片死寂,包括這個超市里面。
密密麻麻的,一個袋子大概1.6噸。日本現(xiàn)在在進行除染處理,也就是把受核輻射的污染大概30公分的土壤挖出來,放到這個軟性編織袋里面存放五年。那么五年以后怎么辦,他們也不知道。但是大量的土壤挖出來之后,怎么存放又是一個問題,所以說他們就存放在福島這個沿海的地方。
目前我們中國也在大力地發(fā)展核電,雖然日本是第三代核電,中國是第四代核電,相對來講安全性要高得很多。但是當年日本也說它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核電,同樣出現(xiàn)這樣的問題。實際上日本這個核的污染的問題,應該作為我們的鏡鑒,值得我們?nèi)シ此肌?/span>
這個是在福島目前生活的唯一的日本人——中村先生,他是全世界輻射量最高的人之一。可能比不了切爾諾貝利,但他是日本最高的。我為了取得他的信任,跟他住了兩天,通過手機免提翻譯來采訪他。他非常信任我,他告訴我說你在我這沒有問題,但如果你被核輻射以后的所有后果我不承擔責任。這個老人現(xiàn)在一直在日本這個地方照顧動物,我看到他跟動物在一起的時候,我覺得他跟動物那種情感、那種自然是無與倫比的。當然作為記者,我們有很多不能言說的東西,有很多報道的禁區(qū),我們是怎么去應對的呢?天津大爆炸這張照片大家可能知道,(獲得了)今年的荷賽獎,包括一些國內(nèi)的大獎。這是我第三天去拍的一張照片。
我們《新京報》整個團隊在第三天的時候接到上面的通知,要求必須全部撤離,不能夠再進行追蹤報道了。當時也是正好在“大閱兵”前夕,一切需要穩(wěn)定。這個時候我的做法是什么呢?別人可以撤,我堅決留下。我可以不報道,但是我不能夠停止記錄,這是我的最基本的態(tài)度。
隨后的一周、半個月和一個月,我都先后多次去現(xiàn)場記錄它整個過程,包括上萬個家庭受災后的這種安置的困局。《新京報》在這個過程中也連續(xù)給我發(fā)了多個版的報道。這些報道實際上也讓報社承擔很大壓力,所以說我做的這些報道它不是我個人的力量,是整個團隊的力量在支撐著我。
這個報道是在湖南,這個地方叫桃源。它這兒有一個鋁廠,是全球民企五百強,是湖南省排前幾位的納稅大戶。它造成的癌癥村,還有大量的水污染、土壤污染、森林污染,沒有人去觸碰它。后來我就做了一周的調(diào)查,做出了這篇報道。
這篇報道出來之后,這個企業(yè)的二把手給我打電話說:第一,你幫我把所有網(wǎng)上的稿子撤掉,因為網(wǎng)上的報道寫的是癌癥村,對他們刺激很大;第二,我是管錢的,我給你打電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。我說,等一會兒,等一會兒,其實他不知道我一般帶著兩個手機,一個手機免提,一個手機錄音。然后我說,你繼續(xù)說。他跟我說多少錢都可以什么什么的,跟我講了很多條件。發(fā)出來之后他們惱羞成怒,通過他們的關系——有錢能使鬼推磨嘛——又找到上級主管部門給我寫了二十條罪狀,要求《新京報》道歉,要求把我清理出記者隊伍,說我做假新聞。他們同時在官方微博、官方網(wǎng)站寫文章攻擊我,弄一大堆水軍咒罵我。后來我們報社領導王躍春找到我,跟我說這個情況。我說,我手里有更厲害的證據(jù),足以讓對方的這個負責人入刑。她說,那我們再去做追蹤報道吧。當時《焦點訪談》找到我,說想做這個追蹤報道,我說,正好我手里邊有非常詳實的證據(jù),跟我走吧。第二天我們就進入了現(xiàn)場,第三天我就做出了追蹤報道。這個報道之后,當?shù)氐沫h(huán)保部要求他們做了24項整改,我還專門看了它那個24項整改的指標。然后,他們把所有的官方的網(wǎng)站、官方的微博污蔑我的內(nèi)容全部撤下來了。這個事件也平靜過渡了。有一個省的縣委常委,他是和我多次交鋒之后成為朋友的。他說,陳杰,你是個好人,你能不能改行。我說,為什么?他說,太危險了,你這個報道影響了我們一大批官員,這些人都想各種方法構陷你,我聽到都膽戰(zhàn)心驚。但是還有另外一種聲音。當時我做一篇報道的時候,接到了一個短信,他說,謝謝你救了我。我就打電話回去,他始終不接。后來春節(jié)的時候,他給我發(fā)了一個短信,他說他是誰,他說現(xiàn)在這個事情風平浪靜了,我敢跟你說了,謝謝你。還有更多的像他這樣的人,會在春節(jié)的時候還有平時不斷地問我的狀況,會給我寄咸菜,寄各樣的東西。所以說我朋友特別多,這是我真正的動力,我一直覺得我不是一個人在戰(zhàn)斗。作為這個職業(yè)的人,我最喜歡的是王爾德這句話:不服從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美德。它將成為我職業(yè)的一種最基本的信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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